葛长益
江安澜、修子娟、苏生立按照约定的时间,差不多同时到达学林后花园的小虹桥。
姚桃先到了一步,此刻正手扶虹桥栏杆望着三位一步步走近来。她不仅捷足先登,而且先声夺人:“正如指纹是确定某个人身份的重要依据,那声纹也具有唯一性。”
苏生立笑着打趣她:“你还是坚持查找作案嫌疑人的思维?”
众人一边说着,一边走着。进入旧库房,因为两旁堆放了东西,他们只能鱼贯而入。走在最后的姚桃声音并不落后:“子娟姐‘风’、‘缝’完全一样的发声,‘舢’字不卷舌如同‘三’字音,一听就是五龙江人。”
走在前面的修子娟头也不回,恨恨地说道:“阿双,我明天就下大功夫背汉语拼音字母,学习标准发音,看你能挖苦到几时!”
姚桃:“对不起,大姐!千万别,我只是想说一个理。其实,语言对于文学作品正如指纹对于人类,个性化的文字同样是识别作者的‘命门’所在。我想,寻找《红楼梦》的作者,我们不妨先从写作《红楼梦》最基本的材料——语言文字入手,如何?”
大家进入“挂图作战室”,按习惯位置坐定。江安澜:“我看可以作为一个突破口,”说着,侧过脑袋望望修子娟征询意见,修子娟点点头,江安澜确定:“那我们就‘循声找人’!”
苏生立:“《红楼梦》中的确有不少难以理解的方言土语,越是独特的使用范围越小的,越能发现藏在这些方言土语背后的使用人。”
修子娟:“恐怕需要先说明一点,我注意到《红楼梦》目前通行版本已经将许多生涩的不那么大众化的也就是原地域特色的词语改掉了不少,如第一回就有三十多处改动。因此,我们必须依照老版本说话。”
“那是当然。”姚桃举起手里的甲戌本,苏生立接过去翻翻,仿佛进行了验证似的:“是,这个古本相对真些。”
姚桃情绪饱满:“说来也巧,我有一位大学室友就是如皋人。这两天,我和她煲了几次电话粥,了解到了不少情况。”
苏生立故意为难姚桃:“你为什么不找其他同学煲电话粥?找如皋的是几个意思?”
姚桃回敬:“你这就不讲理了。《影梅庵忆语》牵出冒辟疆,这冒辟疆是如皋人,当然要先审查他啦。”
“是,是。没错,您请!”苏生立做个鬼脸,把江安澜都逗乐了。
姚桃开心地一拍桌子,犹如说书人敲打醒板:“似是而非的,一律剔除不论。我们只挑小片区的‘独门绝话’——你们没有听错,不是独门绝活,是独门绝话。《红楼梦》第四十六回‘凤姐儿暗想:鸳鸯素习是个可恶的丫头,虽如此说,保不严他就愿意……’。我查对过,列藏、蒙府、戚序本《红楼梦》也都是‘是个可恶的’。
注意啦,‘可恶的’怎么讲?汉语的大众化解释是贬义的,所以梦稿、程甲本及《增评全图足本石头记》改为‘极有心胸识见的丫头’,程乙本又改为‘极有心胸气性的丫头’,甲辰本改为‘惹不得的人’等等。事实是,如皋土语里的‘可恶的’竟然含有欣赏的褒义项,甚至是对一些女性的赞美词。我的室友举例,要赞美某个精明能干的女子,如皋人会说:‘这个人家的女将恶啊,什么都会做!’瞧瞧,这是如皋典型的方言土语。”
修子娟点头:“这个有说服力。”
“还有很多哪!”姚桃说着,翻看手里的《红楼梦》,找出原文:“第十四回‘宝玉听说,便猴向凤姐身上立刻要牌……’;第十五回‘别学他们猴在马上’;第二十四回,‘宝玉便猴上身去涎皮笑道: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赏我吃了罢’。不知你们听出来了没有?‘猴’是名词啊,对不?可《红楼梦》上述文字里把‘猴’作动词用,形容‘窜’‘粘’等动作。要知道,‘猴’在如皋话中也当动词使用,比如,‘这孩子一放学就猴到东、猴到西的。’这些动词化了的‘猴’,自古以来如皋人一直这样说。”
“还真是,平时讲惯了的方言土语,会不自觉地流淌到纸上。”修子娟一个劲地点头。
姚桃再举例说:“《红楼梦》第四十三回‘贾母道,这件事我交给珍哥媳妇了,越性叫凤丫头别操一点心受用一日才算。’第四十六回,‘鸳鸯到贾母跟前跪下说,因为不依,方才大老爷越性说我恋宝玉’……这里有个‘越性’,通常越和性不组词,辞海里也查找不到。可到如皋农村,‘越性’两个字用得十分普遍,作更加、越发、干脆解。这些土话外地人不会讲,只有如皋人能理解。”
修子娟听得津津有味,江安澜若有所思,苏生立则快速地翻看手里的《红楼梦》,印证姚桃的话。翻着翻着,目光停在第四十二回:“凤姐儿笑道:你别喜欢,都是为你,老太太也被风吹病了,睡着说不好过。”念完,便望向姚桃:“这儿的‘不好过’有点费解。”
“所以啊,”江安澜扬了扬手里年印刷的《红楼梦》,告诉大伙:“这个版本里,就将‘不好过’改成了‘不舒服’。”
姚桃笑了,说:“想当年,我的如皋室友有一回嚷嚷‘不好过’,我们莫名其妙,后来才知道她发热不舒服。之后啊,我们一有小毛小病也学她喊‘不好过’、‘不好过’,成为我大学生活一个快乐的记忆。
“说到‘过’,”苏生立也嘿嘿地笑出声来:“《红楼梦》第五十二回写道:‘老嬷嬷们已经说过,不叫他在这屋里,怕过了病气。’起初我以为这里的‘过’是文字有误。后来,我去北京出差,结识了一个扬州人。有一日,我们在饭店用餐,对面的客人咳嗽,我的这位扬州朋友拉起我躲开,说‘离远点,别让过上了’。我这才理解,‘过’是扬州方言,有传染的含义。”
江安澜也跟着说明一点情况:“我以前看过一个小知识,说《红楼梦》里薛宝琴对贾宝玉总是‘爱哥哥’、‘爱哥哥’的叫,别人笑话她是大舌头。其实,把‘二’说成‘爱’的,就是扬州西部仪征一带的方言土语。我那时看过就撂过了,现在看来,薛宝琴不是什么大舌头,而是来自某一个地区,说话习惯而已。当然喽,也是熟悉这种说话习惯的作者有意刻画人物特征的一个小包袱。”
姚桃冲江安澜竖起拇指:“诸如此类的方言土语,那是多了去了。第41回,‘夹菜’称‘搛菜’、第44回,‘顶嘴’称‘强嘴’、第54回,‘爆竹’称‘炮仗’等等都是,若一条一条过,一时半会说不完。我的室友告诉我,如皋人做过对照、统计,《红楼梦》中回回都有如皋方言和习惯用语,多则八九十处,少则三四十处,全书共出现如皋方言五千多处,仅在如皋小片区域使用的土语,也有三十多处。”
说罢,姚桃用眼睛四处搜索,突然用手指了苏生立端起的茶杯:“这是什么‘杲昃’?”
苏生立一怔,把杯子高高举起:“哪有什么稿子?我手上连一个字都没有。你是不是……”
姚桃笑了:“您误会啦!虽然读音差不多,可这‘杲昃’不是那‘稿子’,”她说着,随手在纸上写下‘杲昃’两个字,推给苏生立。
苏生立看了大为惊讶:“怎么是这样的字?感觉生疏啊!”说罢,又传给江安澜和修子娟看。两人也都颇为不解。
姚桃说了实话:“我的如皋同学起先这样说的时候,我们都不懂,她解释说这是包括如皋在内的扬州东部小片区独有的方言,就是‘东西’、‘物事’的意思,还被引申为‘主张’、‘心意’等等。总之,是个日常使用量大而且富有指代功能的一个口语。”
苏生立:“这方言也太土啦,土得掉渣!”
姚桃:“是,不但土,而且古。这俩字分别出自《诗经》和《易经》——太阳升到树梢是‘杲’,表示东;‘昃’指中午的太阳偏西了,自然代表西,连起来就是东西。然而,讲‘杲昃’比直接说‘东西’古雅哩,《红楼梦》中也用到啦!你们翻看第二十九回第六十二回都有,只是印出来的却是表音的‘稿子’两字。这个在极小范围使用的独特语汇,就实实在在匡定了一个嫌疑人——冒辟疆!”
“且慢!”江安澜提出了不同意见:“有人说,林黛玉《葬花词》一连用了四个‘侬’字,这是典型的吴侬软语。”
姚桃笑起来:“是吴语,一点不错。林黛玉是苏州姑娘,当然使用吴语,才符合人物口吻;若再追问呢,董小宛可是地地道道的苏州人啊,冒辟疆跟她熟。”
正说着,姚桃手机响。她边按接听键边走出挂图室,到外间通话去了。
这里,江安澜翻旧账:“前天我们谈到‘宝相花’,说是冒辟疆按照土话读音写下的花名。这两天我细想想,什么花?不具体,觉得作为证据未免模糊了些,因而心里不踏实。”
修子娟立即认同:“我们反复强调考证原则,千万不可以含糊其辞。”
苏生立瞅瞅江安澜,又瞧瞧修子娟:“看来,得需要我亲自跑一趟如皋,实地考察一番了。”
正说着,姚桃满面春风走进来,面颊红扑扑的。她非常开心地说:“我这位室友真是好!”修子娟打趣道:“这么高兴,她帮你找到男朋友啦?”
姚桃完全没料到修子娟这样开玩笑,脸一热:“你!波斯人讲话——胡说!”偷偷瞄一眼江安澜,见他没在意,放了子娟。说正事:“前次谈到《红楼梦》里的‘宝相花’,我向如皋室友讨教,她一时也说不清楚。可她很负责任,今天回乡特地向当地老人打听,现在问题解决啦!”
“到底怎么说?”其他三人急不可耐地催促。
“在冒辟疆的家乡如皋,许多农家的篱笆上有这种花,其茎叶与蔷薇类似,叫木香花。木香花初夏开花,其中颜色白的香气扑鼻,淡黄色的清雅,轻香内敛,仿佛包藏在花骨朵里面,因而老百姓就把这种花叫做‘包香花’。如皋土话的发音与‘宝相花’相似。”
“原来如此!”大家松了一口气,似乎方才的胸中的不踏实也随着呼出的气流释放了。
“还没完!”姚桃继续:“原来,《红楼梦》中对花卉的排列也极有讲究。注意,原文写的顺序是蔷薇、宝相、金银藤,对吧?”说着,拿眼睛瞅修子娟,修子娟用手指头比对着文字,点点头,表示没错,并示意姚桃继续。
姚桃喝一口水,接着说道:“哪想到,这里面也有玄机哩!不仅这些花色彩不一,各具特色,而且,蔷薇农历四月初开放,当它弱下来,宝相接上,四月中开放,再下来,四月下旬,金银花盛开,满院飘香,持续不断。”
啊!大伙惊讶不已,真是从骨子里钦佩《红楼梦》作者用心精致,考虑缜密。
“这一下子坐实了,看来,我的如皋之行泡汤喽。”
“别!如皋要去,一定得去,而且,我们都去!”江安澜说,已经请示学长,学林准假。“只是,我们旅游兼考察,费用自理。”
接着,修子娟作了个补充说明:“学林先前有规定,考察费用在项目列入出版计划后,可以作为出公差给予报销。否则免谈。”
姚桃叹一口气,继而神色坚定:“我们的费用争取报销!”
下节预告:水绘园,大观园的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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